再去那山谷,程伯帶他們繞遠走了另一條路,還說要將原來那條路修成暗道,以後明面上進出都走這裡。
此路隱蔽,多亂石又少植被,攀爬不過兩刻馮璜這個見慣了南地柔山秀水的人就開始沖楊娉咂嘴搖頭,「不讓來非跟着,就你這,能上的去?別走不幾步就得我和程伯背!」
楊娉輕哼,隨即攀住樹榦繞到了他前頭,這話多的,跟他鬥起嘴來就沒個完,更沒了氣力往上走。
石頭絆腳,踩不巧就滑,「等人進來頭一個就要修石階——」,楊娉話未完就被程伯抬手止住,石頭窩窩裡有灰影在動!
狼!
腳未停住又被馮璜一把拉到了身後。
程伯擺手,「一頭,不怕,略等等!」
楊娉沒怕,還抬手撫上了綁於上臂的袖弩,馮璜卻是一廂摸刀一廂將她擋住。
略等等,等了不過須臾那狼就察覺到了他們,叼了個東西自石頭窩窩裡往外跳,前腿搭上石頭後腿跟着往上縱,縱的那一下嘴裏的東西撞到了石頭上,軟軟乎乎又顫顫悠悠的,這一下讓楊娉看清了那個「東西」,死嬰!
驚呼聲險些出口時程伯的刀子就飛了出去,「噗」的一聲扎進了狼的側腰。
那狼有勁兒,帶着刀子還躥了兩步,到了要再跳一次時才軟了後腿,滑了一腳接着起,起了兩下又滑下,血湧出染紅了石頭,灰不突突的像個從墳堆里往外爬的東西,瘮人!
「看好丫頭!」,程伯扔下這句話就彎腰撿起了兩塊石頭,一手一塊擲出去,一塊砸中狼腰一塊砸中狼頭。
那狼真犟,都這樣了還不撒口,頭擱在石頭上,上唇齜起嗚嗚低鳴,下唇涎水滴答成片,眼裡充了血,頭上的血也淌出來,淌到被它咬在嘴裏的東西上讓人汗毛跟着發抖。
程伯又補了兩石頭狼方斃了命,拔了刀子扔到草堆和土堆里搓了搓才撿起來。
模糊的一團,血腥的一片,楊娉想吐,乾嘔了幾聲堪堪忍住。
「丫頭別看!」,程伯拽了一堆乾草將那個「東西」包了打算找個地方挖坑埋掉,又喊馮璜:「腥味大,點把火,再挖點土弄點石頭把死狼也埋了!」
「是!」,馮璜看人無事才將她拉到一棵樹前靠着自去忙活。
楊娉避開石頭窩窩裡的一團,自隨身的荷包里抓了幾顆葯扔進火堆,一股辛辣嗆人的味道湧上來她才略緩過了勁兒。
「下山,回家好好洗洗明日再來,把火滅透!」,程伯處理完了回來開口就是這句。
「……」,馮璜想問他是怕被狼聞着味兒尋上還是因為撞見了死嬰,顧着楊娉又沒問出口,走了幾步還是低聲抱怨:「怎的就不能埋一埋!」
「本地的說法,未見光的不能入土……」 ,楊娉與他解釋,走了一段又開口:「其實也有一些是見了光的——」
「什麼?!」,馮璜吃驚。
「養不了,也養不活,天馬上就冷……」
馮璜的嘴張開又閉上,閉上又張開,半天后才道:「所以我爹頭一件事就是籌劃那細粉作坊?」
「要不然呢?要不新宅蓋好咱們也不敢住,光有好處不行,還得有癮頭,得讓他們看到了這些接下來的路咱們才能走……馮叔拿出了四成利給村裡,再加上工錢和本錢咱們到手的只剩兩成,這兩成還夠不上馮叔的操心錢,細粉作坊是給村裡搭的檯子更是給咱們自己鋪的路……」
「這還……」,馮璜咋舌,隨後又敲她,「小妮子凈瞎琢磨什麼,不都說了這些事都讓我爹娘操心!」
回家後的楊娉想起那一幕就犯噁心,喝了幾口粥就擱了碗,金氏不放心就摟着她睡,到第二日卻是任憑她如何撒嬌都不讓去了。
灌注了馮先生籌劃和王里正願景的細粉作坊進展很快,原木的柵欄圍了一圈,房子用原木做柱木板當牆青石鋪地,大樹粗壯,粉坊也搭的寬敞。
又拿油布將兩端用木棍定住掛於屋頂,幹活時就捲起,不幹活時就放下,光線好不說又不耽誤排煙排霧。
寂寥的青蒿地人頭擠擠,原木兩兩交叉做了腿,肩上扛了桿,像一個個走街竄巷的挑子似的排好了隊,看一眼就覺喜人。
百餘袋紅薯靠柵欄碼放,十幾口大缸蹲於屋裡屋外,灶下柴火正旺灶上熱氣翻滾。
用籮筐裝了紅薯先去河裡洗過再挑回來倒進大池子揉搓,撈出後「嘁哩喀喳」剁一剁投到磨眼裡讓大青牛將它磨成粉,粉漿粘稠,白中帶着褐。
一瓢瓢舀了倒進懸在大池子上方的濾網裡,兩個婦人哄孩子似的左一下右一下的搖,搖不動就拿棍子攪一攪敲一敲,再適時加入點清水,粉漿順着網眼稀里糊塗往下淌,淌進池子里慢慢沉澱,成了黏黏糊糊的一團時被拎起來送到大灶上。
大灶上熱鬧,兌好了白礬的粉團被捧進吊在大鍋上頭的漏勺里,大粉匠帶着學徒邊講邊用手「砰砰」的拍,白晶晶的細粉就稀溜溜的淌進了滾燙的大鍋,三尺長割斷一次,煮上一會,半生半熟之際就有人將其撈出投入到大缸中的涼水裡,細粉在涼水裡快速成型變得勁道有韌性,年輕力壯的漢子再用棍子挑了掛到外面的晾粉架上,一熱一冷,一往一返,一路小跑,直到這一鍋漏完。
王茂才算過了,十斤紅薯大約能出兩斤細粉,紅薯一文兩斤收進來,細粉二十文一斤賣出去,去掉成本和工錢,能掙……哎呦呦,可了不得!
歡喜過頭的人像是看到了一塊塊豬肉和一個個雞蛋向他砸過來,吃飽喝足後一抹嘴又慌忙去找了七叔祖一陣嘀咕,第二日眾人發現作坊內外看管的更嚴了。
事分兩頭,這頭的新宅起的也快,短短兩旬同時拔地而起的數十間屋子就可以上樑了,正趕既望,馮先生請了七叔祖過來當執事。
梁撐起了天,有了梁才有了屋。
梁挑起了人字形的屋脊,人才得以在天地間安住。
上樑是一件大事。
「全豬」和「七色」是王嬸子提前置辦好了的,此刻被放到了供桌上,小斐行禮叩拜後上了香,馮先生讀了孟老爺子寫的上樑文疏。
村民熱情,來湊熱鬧不少,楊娉家自然開了流水席招待做活的匠人和看熱鬧的村民。
一場上樑酒喝的熱鬧,就有一兩個不睦的苗頭兒也被眼疾手快的嬸子和嫂子們給掐滅了,這事楊娉還是在次日無意間聽王嬸子和金氏說起來時才知道的。
「……當娘的疼閨女這是應當的,咱不說啥,可哪有當小姑子的給老子娘出主意磋磨嫂子的啊……說一個不成說一個不成的也不嫌丟人,比玉蓮還大兩歲呢,這年紀當娘的都有了……」,王嬸子住了手裡的活也坐下,「妹妹知道我為啥應下李家那頭的親事不,先不說水生那孩子咋樣,就為了他家沒有大姑子小姑子,蓮丫頭心眼兒實,要進了那樣人家的門日子過都沒法過——」
楊娉不等她說完就插嘴:「嬸子不用擔心,水生哥他娘要敢欺負蓮姐姐我就去揍死她,嗯,馮璜功夫好,我帶他去!」
「咋動不動就揍人,虎吧你就!」,王嬸子伸手拍她,接著說話:「真是啥娘養啥閨女,昨兒當著那老些人的面說咱們不讓把飯食帶家走吃,說咱教人不孝順……啥玩意兒啊你說!」,王嬸子被氣的咬牙,卻是緩了一會兒又笑起來,「被梅香聽到了,妹妹是不是還不認得她?就是茂才哥家的小兒媳婦,那是個爽利的,二話不說就擱了飯勺拿起半個粗糧饃饃塞住了那單老婆子的嘴,又喊了兩個媳婦把單家那老閨女也一併送走了……他們都說那單老婆子這下得被那半個饃饃頂得兩年不想吃飯!哈哈……「
「梅香嫂子這麼威武的嗎?」,楊娉聽的笑起來,捧了一碗茶靠在金氏懷裡又插嘴。
王嬸子也笑,「可不,嘴皮子打小就溜,娘家跟我是一個村子的,論起來還得叫我一聲姑。」
「我就喜歡這樣的,嫂子哪天把人領來說說話——」,金氏也笑起來說話卻是一個伸手將她的茶盞給奪了去,「什麼時候都能喝茶?坐好,我給你泡一碗紅糖水去,不舒服就回房睡一覺,老先生那裡我去說。」
「喬姨你怎麼這麼好?嬸子剛說了人家慣着閨女,你還慣着我?」,楊娉鑽她懷裡磨嘰着不出來,又撒嬌,「喬姨晚上陪我睡……」
「姨母就願意慣着你——」,金氏就看不了她這樣,摟着人一遍遍的輕撫她的頭髮,「這麼大的閨女了也不怕你嬸子笑話。」
「笑話啥,再大也是娘的閨女……咱家的閨女就是慣到天上去也出不了格!」,王嬸子說著悄悄背過臉去抹眼角,「壺裡的水是才燒開的,我去泡。」
馮璜闖進來見狀就吆喝:「楊娉,那是我娘!」
「我知道,要不你過來讓喬姨抱抱?」
馮璜被梗住,咬牙抬手要敲人卻被自己娘揍了一巴掌,馮璜跳腳哈哈笑,笑完了又將人拽出去小聲說話:「收到信兒了,已經進了山,程伯帶小斐去,晚上……我和大梁護衛,你——」
「我不去!」,楊娉未等他說完就出聲打斷。
馮璜不明白,不明白這妮子為何費盡了心思要安置那些人,卻等人到了時又若受驚的兔子一般躲到了後頭。
「我不想聽往事……」,楊娉吸了口氣盡量平靜的說話:「夜裡野物多,你們當心。」
馮璜首次見到這樣的楊娉,膽怯、猶豫、逃避,全不似平日的她。
「行吧!」,馮璜心大,搖搖手就過了,臨走又叮囑:「那個人醒了,能自己吃藥,你別去了!」